近代西方十字军研究充满殖民主义色彩
19世纪以后,西方研究十字军的学者建构了一整套为殖民扩张摇旗呐喊的学说。在此学说框架下,十字军东侵是文明抵御野蛮的正义战争,十字军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结成“共生关系”,西方的封建制度是“共生关系”之因,与“东方专制主义”下的野蛮统治形成鲜明对比。
十字军东侵是11—13世纪由罗马教宗发起,以攻占耶路撒冷及周边地区为目标的一系列侵略战争。19世纪以后,受资本主义殖民扩张的鼓动,西方学界兴起重新研究十字军历史的热潮。然而,西方学者之所以在此领域深耕,除学术兴趣外,更多受现实利益驱动,导致其研究旨趣充满殖民主义色彩,诸如“西方文明、东方落后”等西方中心主义思想投射到该领域,既生产了西方人认识东方、统治东方的东方学知识,也构建了西方人的自我形象。
将十字军东侵粉饰为正义战争
在启蒙运动时期,出于反封建的需要,十字军东侵被启蒙哲人视为中世纪宗教狂热和黑暗蒙昧的典型代表,与启蒙理性格格不入。伏尔泰在《风俗论》中称十字军运动为“瘟疫般的宗教狂热”,“唯一的成果就是消灭了其他基督徒”。爱德华·吉本也评论道:“等到神圣的雄辩家登高一呼,燃起宗教的狂热情绪,理性的解说寂静无声。”19世纪以后,随着资本主义殖民扩张日益深化,欧洲人逐渐将十字军视为其向东方扩张的先驱,以赞美取代了批判。例如,1806年,法兰西学院历史与古典文学班年度历史竞赛主题为“考察十字军东征对欧洲人民的公民自由、文明进步、思想启蒙、商业和工业发展产生的影响”,倾向性不言而喻。
在殖民潮推动下,西方各界名流纷纷前往东方“朝圣”,为征服东方宣传造势。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于1806年抵达耶路撒冷,受封为圣墓骑士,并宣誓夺回圣城。夏多布里昂回国后出版的游记《从巴黎到耶路撒冷》,成为19世纪早期西方世界最流行的有关巴勒斯坦的书籍。此外,德国皇帝威廉二世、英国首相本杰明·迪斯雷利、美国作家马克·吐温等都曾前往耶路撒冷,推动西方世界重燃夺回圣城的欲望。出于统治东方的目的,西方各国政要、绅士名流和文化精英达成共谋,建构所谓的东方学,以欧洲之口讲述东方故事。
1811—1841年,法国历史学家约瑟夫·弗朗索瓦·米肖出版三卷本《十字军史》,为十字军歌功颂德。米肖心中充斥着“西方优越”观念,认为十字军东侵是文明抵御野蛮的正义战争,“十字军东征拯救了欧洲社会,使其免遭野蛮人入侵;这无疑是人类从中获得的首要且最大的裨益”。米肖畅想,倘若十字军取得成功,将获得更高历史评价,并产生“积极”影响:“埃及、叙利亚和希腊将成为基督教殖民地;东西方各民族将共同追求文明的伟大进步;法兰克人的语言会渗透到亚洲各个角落;如今为海盗所盘踞的巴巴里海岸,将会接纳欧洲的道德规范与法律体系;非洲内陆也不会在漫长岁月里始终是一片隔绝商业往来、学者研究与旅行者探索的禁地。”
对十字军的“浪漫”解释还渗透进教科书,西欧各国争相抢夺十字军“英雄”的归属权,将其视为凝聚民族认同的光荣记忆。法国一本教科书写道:“十字军!这个词提醒我们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运动!运动中除了伟大的战斗壮举、无私和牺牲精神,别无他物;对这些事迹的记忆,很大程度上是法兰西的光荣遗产……我们民族的两位伟人——布永的戈弗雷与路易九世,以同样的信仰、虔诚与勇气,开启并终结了那个时代。”
19世纪晚期,受殖民主义影响,西方十字军研究怀揣卷土重来的狂想,重新生产编排有关东西方秩序的各种知识。十字军东侵被建构成文明抵御野蛮的正义战争,侵略者摇身一变,成为文明的传播者。
将侵略关系扭曲为“共生关系”
西方研究者基于殖民主义逻辑,确立“十字军东征是正义战争”这一前提后,逐渐将学术精力投放到更加细致的领域。随着19世纪后期殖民运动的深入,西方学界亟须为殖民者如何统治东方寻求“典范”。由是,一些学者致力于研究中世纪十字军如何统治巴勒斯坦。他们刻意突出法兰克人所谓的“仁慈统治”与“文明开化”政策,以期为现时的殖民活动提供“合法性”。
十字军在东方所犯罪行罄竹难书。例如,1099年十字军攻陷耶路撒冷后,展开惨无人道的大屠杀,“他们冲过街道,闯进民宅与清真寺,将遇到的所有人——无论男女老少——全部杀害。这场屠杀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深夜”。1101年5月,十字军和热那亚联军攻占凯撒利亚后大肆屠杀当地居民,特别是成年男子几乎被杀光。然而,西方十字军研究不仅缺乏对侵略和征服的反思,还试图论证西方统治东方的“合法性”,有意将十字军与当地居民的关系扭曲为“共生关系”:十字军在其创建的耶路撒冷王国实行“礼貌”、“节制”及“温和”的治理;十字军征服者与当地居民“关系和谐”、“彼此依存”;各族群在该国都享有一定权利;法兰克人的封建制度和“仁慈统治”,与穆斯林国家的“专制主义”及“残暴统治”形成鲜明对比。
法国学者是建构“共生关系”的急先锋。1866年,法国学者伊曼纽尔·纪尧姆·雷伊发表文章《中世纪法国对叙利亚的统治》,对法兰克基督徒与当地居民之间的“友好关系”大加赞扬。1883年,他又出版《十二及十三世纪叙利亚的法国殖民地》,进一步建构一个由“宽容”的法兰克人统治的“法兰克—叙利亚社会”,在该社会中,法兰克人是善良的统治者,他们与当地人和谐共生。
另一位法国学者加斯顿·多杜则列举基督教领主接纳穆斯林习俗的各种例证,如采用东方统治者头衔、穿宽松衣服、留长胡子并染色、使用东方装饰、釉面陶瓷和壁画装饰房屋、学习阿拉伯语等,以此表明双方之间存在密切的交流与互鉴。多杜夸赞法兰克人在黎凡特建立“一个在宗教事务上宽容的政权,一个征服者决心不把任何政治从属关系强加给当地居民的政权——封建制度所要求的从属除外……所有这一切都为这个新建立的王国带来未来的安全保障”。
英国学者也积极响应法国人的歪理邪说。1897年,英国东方学家克劳德·赖格尼尔·康德出版著作《耶路撒冷拉丁王国》,他热情赞扬道:“他们(十字军)是宽容的统治者,他们的政策公平、法律平等;他们在被征服之地建立强大的国家,并超越所在时代的偏见和仇恨……依据他们的法律,圣地所享有的和平与繁荣程度,超过同时代任何一个西方国家。”在他笔下,十字军的“开明统治”与穆斯林苏丹实行的“恶毒的东方专制主义”形成对照。他宣称,当埃及苏丹重新统治东方后,“亚洲便陷入黑暗之中,不幸的阿拉伯人也由法兰克人的宽容统治,换成埃及人的严酷奴役”。他热情赞扬十字军,目的在于为英国殖民印度辩护,因为十字军实行的“公正统治”,英国“在同样的条件下给予了印度”。
19世纪晚期,西方学者通过重塑十字军东侵时期所谓的“开明统治”与“族群共生”图景,有意识地为现实殖民行为寻找历史范本和道义支撑。这种话语建构试图掩盖殖民过程中的剥削与压迫,反映其学术研究深受殖民立场与政治需求驱动。
鼓吹西方政治文明
西方学者论证殖民扩张“合法性”的基本前提是“西优东劣”,核心论点是“西方民主与东方专制”。当西欧学者探寻近代以来为何形成西方先进、东方落后的世界格局时,时常回溯中世纪寻求答案。具体到制度层面,封建制度常被当作重要论据加以引用。例如,马克·布洛赫认为西欧封建主义的独特性在于,“它强调一种可以约束统治者的契约观念”。由此观之,封建制度似乎成为近代民主之源,与“东方专制主义”互为对照。
学界对欧洲封建主义的吹捧深刻影响十字军研究,一些研究者片面夸大封建制度对专制王权的限制,将其美化成十字军实行“良善”统治的制度原因。20世纪上半叶,英语学界开始发力,拥有深厚宪政史研究传统的部分牛津大学学者,依照宪政史的书写逻辑研究十字军政治制度。1932年,美国历史学家约翰·L.拉·蒙特出版《耶路撒冷拉丁王国封建王权》,提出“纯粹西方封建主义”(purewesternfeudalism)说。蒙特认为,耶路撒冷王国的封建制度源自法国,未受穆斯林和希腊因素影响,保留更多封建主义原初特色,是“最理想的封建主义制度”。他尤为强调耶路撒冷王国封建制度的“纯洁性”,反对东方因素影响。此乃“西优东劣”、“西方中心”论调的典型体现。
蒙特支持“封建无权威”论,认为封建主义与封建王权之间并非相辅相成,而是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;封建制度的根本作用在于限制君主权力扩张,防止形成中央集权。蒙特提出,在“纯粹西方封建主义”制度下,耶路撒冷王国的“国王从始至终仅是一个最高封建领主;王国高等法庭高于国王;君主始终受法律约束;其军事机构与多数财源纯属封建体系范畴;王位及其继承权普遍遵循采邑法原则;在与直属封臣、宗主及盟友的关系中,国王始终受封建契约条款的制约”。在他笔下,耶路撒冷王国有完整的封建王权体系,“王在法下”、“封建契约”等核心元素一应俱全,与19世纪英国宪政史奠基人威廉·斯塔布斯概括的英国封建王权如出一辙——斯塔布斯以辉格史观研究英国宪政史,致力于挖掘英国自由民主制度的中世纪之源。
法国历史学家、法兰西学院院士让·理查德进一步将封建制度明确为所谓“共生关系”之因。1953年,他出版著作《耶路撒冷拉丁王国》,认为十字军制定了一个“合理的殖民政策”,他们不干涉“每个社区的传统组织”,即使奴隶也受法律保护。理查德概括道:“耶路撒冷拉丁王国的结构是复杂的,是一个人人享有权利的等级社会;对权利的尊重以及王国创始者的政治智慧,使这个由男爵、市民、教会、军事修会和土著社群组成的国家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,每个群体都能不受干扰地生活。”理查德还延续蒙特对耶路撒冷王国封建主义的看法,认为从西欧移植而来的封建制度,反而使土著社群享有一定权利:“或许没有什么比封建制度——尤其是在叙利亚所实践的形式——更能促进这种和谐了。……他们(十字军王国的君主——引者注)既尊重王国的法律与习俗,又懂得如何赢得对自身权威的持久尊敬。”在此,封建关系成为“共生关系”之因。
综上,19世纪以后,西方研究十字军的学者建构了一整套为殖民扩张摇旗呐喊的学说。在此学说框架下,十字军东侵是文明抵御野蛮的正义战争,十字军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结成“共生关系”,西方的封建制度是“共生关系”之因,与“东方专制主义”下的野蛮统治形成鲜明对比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,美国继承了这套强调十字军东侵是文明征服野蛮、自由对抗专制的叙事。对此,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·霍夫施塔特评价道:“弥漫在美国政治文化中最显著的一种倾向就是要进行‘道义上的十字军东征’。如果不用常识和冷静的态度对待这个倾向,对美国来说,早晚都会致命。”“9·11”事件发生后,美国总统小布什在反恐演说中讲道:“十字军东征,这场针对恐怖主义的战争,将持续一段时间。”这印证了美国政治和外交文化中的“十字军记忆”。如今,殖民主义体系早已瓦解,美西方国家若继续沉溺于“自由传播者”的迷梦中,终将自食恶果。
作者单位: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聊城大学法学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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